p691: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只论哲人不谈圣者以及讲智多于言善,正是中国思想的特质。对中国人而言,理想并非虔诚的献身,而是熟思与恬静的心灵。
p692:
我们无须一一列举这些与卢梭论点相对应的观念,他们两人可说是同一模子铸造出来的,只是日期先后有别而已。类似的哲学之所以有周期性的重现,乃因在每个时代中,总有人疲于斗争,倦于竞争,烦于复杂,并且厌恶城市生活,所以,农村情趣的描绘,理想色彩总是很浓。
田园诗的抒发,必定要有长久的城市背景。
人生不外是伏尔泰与卢梭,孔子与老子,以及苏格拉底与基督。
等到每一个想法占据我们的心灵,并且不太明智或过分地为它奋斗过时,我们将倦于战斗。然后我们将和卢梭、老子耽于森林中,而与动物为友,并且比马基雅维利更知足地以朴实的农夫心境相互交谈;令整个世界自生自灭而不费心地企求进一步的改革。
p762:
对智慧的追求和对美的热爱是中国人心灵上的两大支柱。我们可以这么说,中国即是哲学,中国即是瓷器。就如中国人对智慧的追求并不是那种虚幻的形而上学的哲学,而是一种积极追求个人的发展和社会秩序的完善的哲学;中国人之对于美的热爱也并不是那种奥秘的唯美主义,也不是那种毫无意义的虚构和与人生毫不相干的艺术形式,而是一种世俗的美和实用的结合,是一种最实际的对日常生活的东西和器具的钟爱之情。
在西风未吹进中国之前,中国人对于艺术家、艺匠和工匠是不分的;几乎所有的工业都是制造业,所有的制造业都是手工业;工业就像艺术一样,只是把人格表现于东西上。
p768:
从巴黎国立图书馆所藏的有关孔子时代中国的住家和庙宇的图案来看,中国历经漫长的2300年,还是满足于他们祖先所留传下来的那种建筑样式,而无大改变。中国人不愿把建筑物弄的那样壮大雄伟,也许是他们对于艺术的一种感受和口味;也许是他们那种很高的智慧忽略了此点,而不在这方面发挥。
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国缺少了几乎每一个古代的大国都曾出现的三个制度:世袭的贵族制度,势力强大的宗教阶级,强而富的中央政府。在过去,这三个制度是推行较大的艺术作品——庙宇和宫廷,群众的集会场所和歌剧院,有壁画和雕刻的巨大坟墓——的动力。但中国是幸运的,也是得天独厚的:它完全没有这些制度。
这段评论是站在以外部或者超出文明圈的眼光来看待的。中国古文明遗留下的巨型建筑在规模上可能无法与其他拥有巨大石造大型建筑物的文明相比。但从评论的角度来看,其原因亦并非坏事。世袭贵族阶级,这一个阶级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存在的,但是普遍无法持久。一是统治者想尽方法的进行打压,其兴衰哀荣都是与统治者有直接关联的,统治者更替,王朝更替都会终结其命运。二是科举制度的秩序和王朝交替期的混乱,都能形成阶级对流,世袭罔替也不是永久的保障。而宗教阶级,因为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宗教多是出世的思想,始终没有形成长期且巨大的政治和军事力量,把控国家。而且统治者对宗教的依赖多半出于利用,而不是诚心皈依,毕竟不是印度,天子不可能出家。没有强而富的中央政府,这个评论或有武断,强大而富有的中央政府很大程度就是中国古代各个中央王朝的标志特点,而套用这个否定以说明缺乏巨型建筑物的问题,缺乏支撑。实际上,历代王朝都有发民夫建造巨大工程的案例,从驰道到运河,烽火台到长城。与外族的区别在于这些工程是有现实价值的。也有巨大的陵寝,但是相比外族,确实没有那么张扬。另外从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角度出发,也没有必要建造公共集会场所。当然或许他们并不把中国具有的那些实用的大型工程当做建筑罢了。有关建筑物特点问题,其实还想说的就是,并不是作为中国人在为中国古文明找补,说这种雄壮没必要。必要性而实用性,对于一个文明的存续来说是关键的,而标志性的雄伟事物,仅能证明它存在过。所以,我们存续了,他们存在过。其实这就是一种缩影,从这一点上可以折射出中国古文明得以留存延续的全部原因的光谱。 |
p771:
中国的建筑留给外国人和对建筑外行的人的印象,是中看而不中用。中国建筑那种雕梁画栋的装饰掩盖了外表的形式,美是美,但无助于壮观。中国的庙宇和宫殿并不想胜过自然,而是想与自然求得完美的和谐,故其建筑的形式只求中庸朴实。
假如我们不从壮丽和坚固的角度来看——也许这是他们的建筑师所未注意到的地方,假如我们欣然接受在那最不牢的建筑形式中,其建筑上的浮雕很优美,那么他们的建筑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一种最自然、最适度的变化,也是人类所曾早就的最优美的一种形式。
p779:
中国人画画从来不重写实,他们着重于暗示,而不求描画;他们把“真实”留给科学去处理,对于绘画只求美的表现。
p809:
他们对道或天的观念虽含混,但极尊贵,它介乎于具有人格与不具人格之间。当人们向天——神——祷告的时候,它是人格化的天;当哲学家谈到天的时候,把它视为正义和仁爱,这时它是不具人格的。但是他们并不把支配天、地和人的力量统合为一。随着哲学的发展,人格化的天的观念渐渐地形成于民众间,而非人格化的天的观念则为知识分子所接受。
p812:
各种宗教在中国,如在欧洲和美国一样,是可以兼容并存、不相排挤的,它们也没有为这个国家带来宗教战争。它们不但在这个国家内和平相处,也共存于个人的心胸中;绝大部分的中国人都有好几种信仰,他们相信灵魂说,信奉道教、佛教和儒教。他们是最有修养的哲学家,他们知道没有一种宗教是确定的;也许神学家是对的,天堂可能是有的;最聪明的办法是对各种宗教都不必太认真,不妨让各教派的僧侣道士去为你祷告。当有好运临头的时候,中国人并不去感谢诸神,他们只敬拜他们的祖先,他们让妇女和僧侣道士去拜那些佛堂道观。他们是有史以来最世俗的人,今世深深地吸引着他们;当他们祷告的时候,他们不是祈求能在天堂得到快乐,而是能在现实的生活中获得利益。假如他们的祷告不能应验,他们可能会百般责难这个神,甚至把它丢进河里。
p818:
中国人很懂得妥协的艺术,他会体贴对方,即使对方是最坏的人,他也会顾及到对方的面子。他偶尔出口秽语,常常喋喋不休;身体经常不干净,偶尔头脑也不清,喜欢赌博和暴食,贪小利和说谎;他崇拜财神如偶像,像讽刺画中的美国人那样视金如命;他有时也显得残酷野蛮,做出集体抢劫和屠杀的事来。但绝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安详仁慈,随时帮助邻居,蔑视罪犯和土匪,生活节俭,工作勤劳,待人真诚,交易诚实无欺。灾祸临头的时候,他泰然处之,忍受承担,不管好运和厄运来临,他都持以明智而谦冲的态度;他用宿命论的自制,来忍受损失和痛苦,他看不起那些沉不住气而号啕恸哭的人;他对于那失去的亲友,极为伤感,他以哲学的镇定来面对自己的死亡。他对美的敏感,恰与他对痛苦的麻木成显明的对照;他用鲜艳的装饰来美化他的城市,用最成熟的艺术来装饰他的生活。
p822:
整个19世纪,清朝的腐化达到了极点,当世界各国联合起来破坏它的独立,攫取它的资源,损害它的制度时,这个国家实际上等于是个无人领导的混乱社会。
p824:
在这种教育的方式下(科举),学生一旦高中,自然就是一位官僚的知识分子,傲慢而自私,专横而腐化,公众撤不了他们的职,也控制不了他们,除非采取激烈的手段来抵制。总而言之,这个制度是有缺点的,凡由人类所构想和推行的政府机构有哪个没有缺点呢?所以,这个制度的缺点是人为的,而不是制度本身。至于世界其他各国,则比中国的还差呢。
科举制度有许多优点。在这个制度之下,没有操纵的提名,没有伪君子卑鄙的争夺,没有两党可耻的争霸,没有混乱或腐化的选举,没有仅凭巧言而能登入仕途的现象。在最善的本意之下,它是民主的,因为它给人争取领导和职位的机会是平等的;在最好的形式之下,它是贵族的,因为这个政府是由每一代的显贵中公平地选出的最有能力的人来主持的。在这个制度之下,全国上下一心往学习的道路上走,而所产生的英雄和模范多是有识之士,而非土豪劣绅。一个国家在社会上和政治上,由有哲学和人文科学涵养的人来治理,实在是令人羡慕的。当这个制度以及由这个制度而带起的整个文化,被那无情的进化和历史破坏推翻时,这实在是一个最大的不幸。
p837:
(1934年)
中国之不能统一,反映出存在于中国人心中的那份矛盾。今天中国最强烈的感情是痛恨外国人;同样,今天中国最有力的行动是模仿外国人。中国知道西方不值得这样崇拜,但是中国被逼着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事实摆在眼前,工业化或殖民化二者任由选择。
p842:
(1934年)
这个有着3000年历史的国家,在好几次的兴衰后,今天在整体和精神上表现出巨大的活力,我们发现这是个最富创造的时期。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像中国人那样精力充沛,那样聪慧,那样能适应环境,那样能抵抗疾病,那样能忍受灾难和痛苦,那样在历史的重压下能沉静忍耐和等待复原。这个拥有如此多物质、劳力和精神资源的国家,加上现代工业的设备,我们很难料想出可能产生怎样的文明。
外来武力的胜利,或外国经济的专制,将无法长久地压迫这个资源和活力如此丰盛的国家。在这只雄狮尚未耗尽其元气以前,侵略者将会先行耗尽其金钱和耐力。在一个世纪之间,中国将会吸收并同化它的征服者,将学会所有现代工业的技术;道路和交通将使全国统一,经济和节俭将带给它富裕,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将带给它秩序与和平。混乱只是一种暂时的现象。最后,混乱消失,它用独裁求得平衡;旧有的障碍都将被一扫而空,继之而来的是欣欣向荣的自由。革命像是死亡和流行病的化身,它清除垃圾,割除毒瘤,当有许多事注定要死亡时,它才会来。中国在以前死过好多次,之后都复兴起来。